高考作文阅卷老师:允不允许学生质疑命题?(2)

但深入一步看,这个题目其实想给教学一种引导,以帮助教师和学生确立“他者”的问题意识。这个题目既适合写议论文,也适合写记叙文。我印象特别深的是一篇记叙文,就写等在门口的送考家长,那种为子女的焦灼不安,写得挺好的。还有写大事件,比如当时的汶川地震中的人,分成三种颜色来写,消防队员穿红色,医务人员穿白色的……切入角度也挺好的。

澎湃新闻:目前有种观点,作文只是给阅卷老师看的,需要在有限的字数、时间内,让老师最快知道要表达的东西,您觉得呢?

詹丹:其实这对阅卷老师、阅卷工作是有误解的,也是在羞辱老师的水平。

总体看,学生写的议论文,不像许多哲学论文那么隐晦,意思都在纸面上,一篇七八百字、一千字的作文,很快看下来,也能判断出整体水平。如果判断不出来,那老师水平真有问题了。

为了防止偶然的判断失误,阅卷有初审、复审以及终审等多个环节,来形成判断的共识。所以考生在写作中,让自己的文章写明白、让阅卷老师能看清楚,固然需要,这也是写文章的一般道理。但实在没有必要在文章中用关键词语反复点题,来让老师很快明白。这种不自然地、刻意地去追求,可能反而弄成文章的怪胎。

澎湃新闻:2020年浙江高考满分作文《生活在树上》曾引发广大争议,您怎么看?

高考作文阅卷老师:允不允许学生对命题材料质疑?

《生活在树上》。图源网络

詹丹:我觉得这是刻意追求、卖弄文字的高深,其实欠妥。这跟不自然地追求让教师很快明白的做法正好相反,但本质相似。高考作文的教学导向,是为了人际交流而不是玩弄文字的自娱自乐。表达流畅,有话好好说,是对他人时间、生命的尊重。

我们理解考生的努力,也允许其有这种尝试,但如果这种尝试并不成功,我们需要用满分来肯定吗?毕竟宽容这么做和鼓励这么做是两个概念。而且,给作文评分,是在高等教育资源有限的情况下,给出公平的区分。就我以往在上海的阅卷经验看,考场内确实有大量言之无物、千篇一律的作文,也有言之有物、表达流畅乃至隽永的作文。难道不应该用一个恰如其分的分数,告诉考生和更多学生,写别人容易理解的文字?

澎湃新闻:学生作文应该怎样摆脱套路?

詹丹:最简单一点,多看多写。但怎么多写?写个100篇就能提高水平?也未必。我倒是主张:写5篇文章,还不如一篇文章改5次,读文章也是,读10篇,还不如一篇读10遍,精读、精改。

本质上说,对文风的讨论,就是对做人的讨论。国外有“风格即人”的名言,传统也说“修辞立其诚”。讨论、倡导什么样的文风,其实也就是讨论做什么人的问题。

高考作文阅卷老师:允不允许学生对命题材料质疑?

詹丹。受访者供图

“写作的教学任务,转嫁到大学老师”

澎湃新闻:您之前在嘉定实验中学任教,觉得语文教学中存在哪些问题?

詹丹:那时是上个世纪80年代,教初中,学生功课没这么紧张,还有时间看世界名著。单是语文课,就分成4个板块,阅读、写作,还增加了名著导读和演讲口才课。

现在语文课不会给你这么多课时,尽管是主课,大家都觉得上语文课效率不高,很多时间都留给了数理化。其实学校不是一个象牙塔,也受社会风气影响,我们那时很少有请家教的,现在整个社会越来越功利,不请家教,反而是另类。

澎湃新闻:那时初中、高中作文和现在有什么不同?

詹丹:那时两类作文比较多,命题和话题。但上海从2009年开始,基本上都是材料作文,因为2008年出了命题作文“他们”以后,有人说好,也有人认为太容易套题,开头或者中间改装一下就套过来了,但材料作文就很难套,因为要从材料开始论述,起码三分之一的内容要跟材料有关。所以材料作文最大的好处,就是杜绝套题,这是达成考试公平的因素之一。

澎湃新闻:您如何看待考前流行的押题现象?

詹丹:我是不太认同押题的,考试是对你真实水平的检测,想凭运气、凭侥幸超越别人,这种思维的导向本身就是有问题的。

说到底,投机取巧,希望花少一点功夫,有大的收益,(但)大的收益未必对你一生的写作能力有多大的提高,根据很成熟化的套路(写作)进到高校的话,真正的写作水平不高,等于把写作的教学任务又转嫁到大学老师这边。

从实际角度说,现在阅卷教师对因为事先押题而导致的套题现象都比较警惕,所以套题被识破而被打低分的概率很高。

澎湃新闻:这种“任务转嫁”是您在大学教学时观察到的吗?

詹丹:这是比较普遍的,也不能怪中学老师,因为中学的应试教育太厉害,只机械教学生写作文而不教他思考,或者说学生本身阅读能力就有问题,就没有好好获得思考训练。

我曾经找了10个大一学生,让他们写一篇中学的材料作文:哲学家怀特海说,你可以期望太阳明天从东方升起,但你不知道风从哪个方向吹来。

10个学生,8个写成希望与挫折;1个把太阳和风当成各种风景,写要观赏各种风景;只有1个,说你可以期待有规律的东西,但是你无法期待没规律的东西。

这里首先要梳理出客观对象太阳和风的不同性,其次是主观态度对不同客观对象的差异,只有(对材料)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才能有好的立意。(但)问题是,8个同学看到材料,很自动转换到一个励志的命题,一看太阳,就本能反应,这是希望,看到风,就认为是挫折,套用一种固有概念,把具体的问题给屏蔽掉了。

我还给大一学生出过一道作文练笔,写“感觉”,学生都说,我们没感觉,感觉怎么能够写成作文?写得好的很少,其中有一篇,写中午去食堂,人特别多,轰隆、嘈杂的声音感觉,很形象,给我留下了记忆。

澎湃新闻:现在不少学生在学习中,对语文本身兴趣不断减少,您是如何看待这种现象?

詹丹:把语文教成一种套路,可能是语文失去魅力的一个重要原因。(且)语文刷题,比数学更糟糕。解数学难题,还可能获得成功的喜悦,但是语文刷题,即便是做最有创意的作文题,也会沦落为机械化、模式化的套题训练。

比如我们分析一个比喻,用得好不好?你用形象生动之类的套路来回答,确实没什么味道。

如果我们首先考虑,喻体跟本体是怎样的关系?这里有怎样的想象思维路径?怎么找出相似点?相同相异的思维张力在哪里?或者,选不同喻体,含有怎样的主观价值判断和客观特征?一层层细分,就像破案一样,来发现内在丰富的层次感,这就容易带来趣味。

澎湃新闻:您觉得当下语文教育的最大短板是什么?

詹丹:为应试而应试,这是当前语文教育中的最大短板。考试本来是为教学服务的,当然高考有点特殊,它首先是为高校选拔人才的。但不管怎么说,其对中学教学也应该有一个积极的导向。现在中学阶段,常常把接触到的文章分成三大类,思辨性文章,文学性文章,应用性文章,但结果你会发现,这三种能力的培养其实都有很大欠缺。培养学生有情感、会思考,能应用,这应该成为我们语文教育工作者努力的目标。

(责任编辑:卢其龙 CU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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