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印发了《关于进一步减轻义务教育阶段学生作业负担和校外培训负担的意见》(以下简称《意见》)。在规范校外培训层面,《意见》从机构审批、运作方式、培训内容、培训时间等方面提出了严格要求。文件发布当日,行业三大巨头好未来、新东方、高途的股价跌幅均超过50%。大机构裁员、小机构停办,教培行业凛冬已至。
“校外学科培训机构持续二十多年的繁荣发展已经是过去式,未来教培的同步辅导等业务还会存在,但不会像原来那样狂飙突进式的增长。”中国民办教育协会研究分会副会长、北京民办教育协会副会长马学雷对《中国新闻周刊》分析说。但在如何根除教育焦虑这个问题上,事情更为复杂。
教培产业是如何产生的
21世纪教育研究院理事长、国家教育咨询委员会委员杨东平告诉《中国新闻周刊》,教培机构得以生存的基础,是义务教育阶段公办学校发展不均衡造成的择校需求。而教育资源不均衡的根源,则可以追溯到1950年代开始的“重点学校制度”。
当时,刚刚成立的新政权接手的是长期战乱之后的烂摊子,要重建山河,就要培养各行各业的人才,但国力尚弱,因此采取了集中稀缺教育资源重点办好若干学校的一种教育制度。1953年5月,中共中央政治局的一次会议针对小学整顿提出了“整顿巩固、重点发展、提高质量、稳步前进”的方针,这被业界追溯为中国重点学校制度的缘起。改革开放之后,教育部更是明确提出了,要“把约700所首批重点中学办成全国、全省、全地区第一流的、高质量的、有特色的、有良好学风的学校”。
(2020年5月,江苏南京市,一家新东方学校内展出的十年发展历程。图/人民视觉)
重点中学以“为上一级学校输送尖子生”为主要功能,这种“拔尖教育”直到1986年《义务教育法》出台才被叫停。“重点学校在1986年以后变得不合法,国家禁止再举办重点学校和变相重点学校,但由于政策惯性,变相重点学校始终存在,某种意义上,还在不断壮大。”杨东平分析说。
虽然拔尖教育体系早就存在,但“在2000年以前,校外学科培训的主要形式是家教,比较零散,主要起到教育补差的作用。”马学雷总结说。
1993年深秋,“北京新东方学校”正式成立,13年后在美国纽交所上市。以新东方发家史为原型,后来的电影《中国合伙人》中描绘了一个激动人心的“中国梦”,一定程度上反映出当时人们对教培产业的普遍看法——这是一个冉冉升起、欣欣向荣的朝阳产业。俞敏洪与他的合伙人们创立的新东方,是中国第一家在美上市的教育机构,开启了教培行业的1.0时代。
就在新东方深耕留学英语市场的同时,一个更广阔的天地——面对广大中小学生的校外培训市场,正在因公立学校的“掐尖”愈演愈烈而开始形成。1998年前后,中国人民大学附属中学的华罗庚数学学校(后更名为仁华学校)开始在北京市海淀区招收小学三年级学生,进行小学奥数培训,为该校的初中部、高中部选拔生源。这一模式很快被北京其他重点学校采纳,并被全国各地效仿。
“仔细研究不难发现,在教培产业发展早期,除了像学而思这样依靠广告招生的少数培训机构外,绝大部分培训班源头都在公办学校,在教育系统内部。”杨东平举例说。北京西城“老教协”——西城教育培训学校一度是北师大附属实验中学的“坑班”,“龙校”水木龙华培训学校是清华附中的“坑班”。所谓“坑班”,就是帮助重点学校“掐尖”的校外学科培训班,有的由学校与市场上的教培机构合办,或与重点学校有密切关系。
在新东方创立十年后的2003年夏天,俞敏洪的校友、当时还在北大硕博连读的张邦鑫,因为长期做数学家教做出了口碑,索性注册了一家名叫“学而思”的公司。7年后,早已从北大退学的张邦鑫,带着名字已改为“好未来”的公司赴美上市。很快,好未来净利润超越新东方,成为新的行业龙头。
(2019年3月28日,“新东方在线”在香港交易所挂牌上市,新东方在线董事长俞敏洪出席仪式。图/中新)
投资圈视好未来为整个教培行业发展的历史标杆。“好未来2010年上市后的十年,是教培行业发展的黄金时期。”中关村教育投资管理合伙人于进勇如是说。
“2000年以后,整个行业开始公司化、连锁化、商业化、集团化、资本化,教培机构以帮助全日制学校掐尖的龙头引领方式,带动整个行业的发展。”马学雷说,这一模式吃了二十年的人口红利、城市化发展红利与教育发展不均衡的红利。新东方也在2004年开始拓展新的业务增长点,先后成立了泡泡少儿英语、优能中学等板块,渐渐地,K12培训取代留学英语培训成为它的主营业务。
2016年,从网约车和共享单车泡沫中逐渐退出的资本寻找新的赛道,教培顺势站上风口。据普华永道统计,2016年国内教育行业的并购投资规模有239亿元,虽然总体数量不足2018年的一半,但投资数量多达431笔,说明当时资本对教培行业的看好。
刚刚兴起的线上教育也加入到这场洪流中去。2016年6月,中国在线英语教育集团51Talk在美国上市,7月,英语口语学习App“英语流利说”宣布获得近亿美元C轮融资。一个月后,在线少儿英语教育公司VIPKID宣布D轮融资额为2亿美元,成为当年K-12在线教育领域最大规模单笔融资纪录持有者。
当时,各家线上教育机构已经进入竞争白热化阶段。据36氪统计,学而思网校、作业帮、猿辅导等头部机构率先发力,广告投放总额达到30亿~40亿元,仅猿辅导一家截至2019年暑期结束的招生投入就达到4亿元。催化竞争的是资本的不断注入,截至2019年12月,国内在线教育行业融资达170余起,其中5家公司获得了上亿美元的融资。
公交站、地铁、电梯一度都被教培广告占领,从一线城市蔓延到二三线。2021年春晚前的十分钟广告里,作业帮、学而思、猿辅导等教培头部公司逐一亮相,隔着屏幕都能嗅到教培机构背后的资本气息。
“由于资本加持,校外培训机构力量已超过很多学校自身,体量也越来越大,疯狂逐利。本来作为学校教育衍生的教育活动,最后反噬、绑架学校教育。校外培训形成相对独立、巨大的体制外教育系统。政府要下很大决心才能改变这种局面。”杨东平说。
难以为继的发展模式
实际上,在“双减”政策出台之前,教培产业自身已经危机重重。当2020年新冠疫情一到来,一批原本就经营不善的机构应声倒闭。当年,校长邦新媒体中心对全国各地两千余位中小教培机构校长、投资人进行调研后发现,近1/3的受访者表示机构面临关闭,暂停经营的占35.6%,勉强维持的占26.4%。
董均曾在中国头部K12教育公司工作过六年,“明星教师”是他履历上的一大亮点。在这家公司,为保持营收,课程续报率的KPI指标被不断提高,层层下压到每位讲师头上。续报率与教师课时费直接挂钩,当续报率达到92%,董均的课时费能涨45元;如果续保率超过95%,课时费就能涨60元。但如果续保率一直表现不佳,课时费虽然不会降低,但机构可能通过不给老师排课等方式把人逼走。
(2019年8月,学而思在北京投放的广告。图/视觉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