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本院校学生的命运,是中国最基本的底色(3)

在这种境况下,受制于学校资源的限制,越来越多的二本学生,深陷学校的排名焦虑和学历泛滥的恶性竞争中。

尽管克服重重困难来到大学,但却无法通过像样的大学教育,突围自身的困境,反而沦为高校扩招的炮灰,承受着付出与收获不成比例的恶果,也成为教育无序市场化的后果承担者。

04

读书改变命运

还成立吗?

接下来,我想说一下我的第三个观察,这也是最让我难以释怀,感受最强烈的部分。

我观察到,二本学生立足社会的难度越来越大了,面临的不确定性也越来越强了。

尤其对农村孩子而言,从小习得的“读书改变命运”的信念,仿佛越来越难以兑现。

我第一次当班主任的班级,2010年临近毕业时,班上没有一个学生选择考研,在他们毕业八年后,我进行了一次回访,发现班上52名学生中,90%都获得了较好地安顿,其中留在广州、深圳就业的学生有17名。

对他们而言,尽管找工作的途径主要依赖自主择业,而不是像我这一代大学生有国家分配的兜底。

但十一年前的二本文凭,在经济上行、就业机会多、房价还相对平稳的时候,还是充分显示了念大学的好处,其性价比和我1995年大学毕业的班上同学,并没有太大差别。

但到我第二次当班主任的班级,他们在2019年毕业时,选择考研的学生多达三分之一,没有一个孩子理直气壮地认为,凭自己的文凭可以在广州立足。

以前我认为学生不考研是缺乏学术追求,但现在飙升的考研率,却成为我衡量就业状况的直接依据。

更重要的是,就算考研,难度也越来越大。那些投入竞争的学生,在所谓的高校鄙视链中,因为第一学历“非985”“非211”“非双一流”,往往成为他们进一步深造的现实障碍。

而事实上,相比我当初考研的情况,当下名校研究生的推免比例越来越高,考研的队伍也一年年庞大,学生“上岸”的难度,比之我当年,不知要增加多少。

除此以外,80后那批学生,还有不少选择自主创业,但到90后这批孩子,自主创业的热情已大大降低,“宇宙的尽头是编制”,成为他们独特的就业口号。

站在老师的角度,面对学生所承受的多重压力,我切身感受到现在的年轻人太难了,太累了。

我想起自己的家庭和求学经历,在起点上其实和学生差不多,但1995年大学毕业时,根本就不用愁就业,国家直接分配进了一家大型的国有企业,后来遭遇下岗,依然拥有机会以自学本科的起点,下岗工人的身份,通过自主复习,考上武汉大学的研究生。

2002年硕士毕业时,公务员几乎是我们就业时最为不屑的选择,外企、民企、新闻机构、出版社、高校,以及初露头角的网络公司,对我们有更大的吸引力。

二本院校学生的命运,是中国最基本的底色

△年轻时候的黄灯

2005年我从中山大学毕业,因为害怕长久的租房折腾,第二年就开始漫不经心地看房,从来没有意识到买房的压力,在手头只有五千元的情况下,就举债买了一套二手房,然后按部就班地结婚生子,不经意间就在南方安居立业。

想起来,因为就业机会多,选择多,房价便宜,我的不少同龄人,仿佛并不害怕失败的风险,工作是否稳定和待遇的高低,并不是就业最重要的筹码。

而是否符合个人的兴趣、是否能为个人成长提供机会、是否能充分释放个人对梦想的追求,是左右我们选择的根本原因。

换言之,就业、考研、买房、结婚这些对我而言极为重要的人生转折,到学生这儿,却悄然被就业机会的稀缺、第一学历的限制、飙升的房价、结婚的难度所替代。

任何一个看似平常的环节,都需要那些年轻人承担难以想象的压力。

而这些,不过是我伴随岁月的流逝,自然而然完成的事情,并一直以为理所当然。

作为一名教师,面对讲台下的孩子,心疼是我最真实的感受,我知道他们被规训过度的脸孔背后,是选择的稀缺和不确定性的增加。我内心不甘,但无能为力。

我所受的教育,让我相信一个年轻人进入大学,最基本的目标,应该是获得专业和精神层面的共同成长,在内心滋生一种充实而强劲的力量,获得作为“整体的人”的提升。

但面对他们无处逃避的就业、生存、学习压力,我感觉这种无法量化的目标,不但模糊而且也没有养成的途径。

我知道他们在校无穷无尽的忙碌,仅仅为了一份漂亮的简历,为了增添一些就业的筹码,拉开人生漫长的时空观照。

也许,这是一种得不偿失的折腾,但面对现实的压力,我也不得不认同他们的选择。

我观察到在我教过的学生中,那些难以在社会立足的少数个体,很难说是个人能力的局限,而更多来自他们自小习得的价值观,对他们无形的羁绊,让他们不愿向生活变通和妥协。

十几年来,我常常陷入一种真实的矛盾境地,不知该向他们传达怎样确定性的价值观:

在应试和个人成功的极端功利语境中,我既害怕学生被无处不在的暗礁抛入生存的深渊,也担心他们在获得世俗的成功后,成为某种价值观念的同谋。

在对学生持续十几年的观察中,我总是不自觉地将自己作为参照,并在对比中透视学生群体的命运变化。

我想知道,高等教育的转轨,在70后、80后、90后三批年轻人的成长过程中,到底和他们产生了怎样的碰撞和联系?不同代际年轻人命运变迁的路径,是否和教育市场化之间,存在某种隐秘而复杂的关联?

二本院校学生的命运,是中国最基本的底色

05

被漠视的二本院校和二本学生

我不否认,上面我所讲到的现象,并不能囊括所有的二本学生,而是更多指向那些和我起点一样、来自农村、家境普通的个体,但我也不能否认,我所描述的情况并不仅仅是偶然的个案。

1992年,我念大学的时候,只有本科、专科、中专这样的大致区别,当年录取的人数为75万。而到我的学生,大学的层级越分越细,扩招的比例越来越高,录取的人数也越来越多。

2019年全国高考录取的人数为814万,在这个庞大的群体中,一本高校占比仅到15.8%,84%左右的高校都属于二本及二本以下的学校。

也就是说,中国每年3000万在校大学生,超过2500万都在二本、三本及专科院校,他们事实上构成了中国高等教育的主体,承载了最为庞大的年轻群体。

但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教育经费的极度不平衡。

2020年,排在前十院校的经费,总预算达到1640.48亿,其中清华大学310.72亿,浙江大学216.2亿,其他学校也都在100亿以上。

那地方二本院校及职业院校预算的情况如何呢?

以我曾经任教的广东F学院为例,2020年的财政预算约为8亿元,换算一下,清华大学一年的预算,约相当于39所广东F学院。

中国高校目前的状况,正是极少数重点大学占有大部分教育资源,而占比超过84%的地方普通院校,在办学资源上,完全无法和重点大学抗衡。

毫不夸张,文凭的稀释和教学资源匮乏的后果,主要由二本及以下院校、还有他们所承载的庞大群体来承担。

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是,尽管大众化教育早已成为共识,但扩招的潮流并没有过多波及重点大学,加上它们始终获得了绝大多数的投入,也从根本上保障了充分的教学条件,重点大学的文凭依然坚挺,这样,因为扩招而被注水的学历,事实上主要涉及到普通二本院校。

精英教育和大众化教育的并行,明明白白地安置在高校清晰的链条之上。

尽管高校承担的不同功能,客观上允许大学的适当分层,但社会对二本及其他普通大学的成见和漠然,已经带来了很大的问题。

事情的真相是,这些被忽略的普通高校所容纳的年轻人,因为和中国大地的紧密联系,加上数量特别庞大,事实上构成了中国社会的中坚。

就业形势好时,他们往往会留在本省、本地,甚至回到家乡的基层,成为地方发展的生力军;就业形势低迷时,他们往往成为市场化自主择业境况下,最为迷惑和挣扎的一群人,大学生农民工化,重复父辈的路径,正在成为一些年轻人面临的现实。

无论何种情况,他们都以一种沉默而坚定的存在,成为影响现实的势能,波及万千家庭的命运。

而这,正是我希望更多的人能够关注二本学生的原因,作为全中国最普通的大学生群体,他们的信念、理想、精神状态,他们的生存、命运、前景,社会给他们提供的机遇和条件,以及他们实现人生愿望的可能性,是中国最基本的底色,也是决定中国命运的关键。

而我作为教师,对世界安全感边界的认定,就来源于对学生群体命运的直觉感知。

二本院校学生的命运,是中国最基本的底色

△黄灯和她的同学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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