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玛雅,天真无邪笑靥如花。随便看你一眼就把人迷得五迷三道的。
但一年多以前的某一天,我惊讶地发现:
从小被多国语言轰炸,说话晚说话少,刚入学荷兰语简单的句子都说不利索的玛雅,开始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起了脏话。
不只是“臭粑粑臭屁股”这种有点可爱和童趣无伤大雅的脏话。还有脏到我一个成年人都说不出口(也不方便在这里写下来)的脏话。
第一次听到我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但仔细一听她真的就是用我都不好意思说出口的脏话在抒发个人汹涌澎湃的感情。
说实在的,我没有精神洁癖,对脏话也不过敏。甚至,在我情绪激动的时候,也会忍不住说两句F...抒发一下内心激烈的思想感情。
但是,突然听到自家原本白纸一样的孩子,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地说起了脏话,内心不可能一点涟漪都没有。
心理的涟漪一波动,直接后果就是我转头揪着队友到厨房,用最大音量的气音,质问我家队友:你听到她刚说什么了吗?这是跟谁学的?是不是你?你是不是没把持住老父亲的威严,在娃面前说脏话了?
队友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望着我说:我可能一不小心说了一两次,但我觉得以她的智商。她不可能学得那么快啊。
观察了一阵,我发现我可能确实冤枉队友了。
因为玛雅骂人的脏字很多是荷兰语国骂,超出了荷兰语白痴队友脏话词汇量的范围。
于是,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去学校接玛雅的时候,如果天气好一群小孩在外面玩,我就会特意和她们一起玩一玩再拎玛雅回家。
大概是我长得矮又是娃娃脸,很容易和小孩子打成一片。不一会儿这群小孩就不把我当外人,和我说起了脏话。
就是玛雅平时在家里说的那些“不堪入耳”的辞藻。
旁边老师听到小娃们说的话,又看到一旁呆若木鸡的我,以为我没听懂所以没反应,赶紧上前制止了。
听一群孩子在那儿有组织有纪律地和我说脏话,我没有劈头盖脸地“制止”。
一是有点惊呆,二是我知道,说脏话这种事儿,“管教”起来难度系数有多高。
我小时候,家里有两张单人沙发。
我每天放学丢掉书包,最爱坐的一件事,就是个人瘫进沙发里,把两条腿岔开,翘得老高,分别翘在两支沙发的扶手上。
我妈每次见我这豪迈的坐姿,就会横眉冷对地对我说:把腿放下来,不要这么坐,女孩子这么坐不好。
我妈说的有没有道理?有。
但我小时候能懂她说的“女孩子这么坐不好”这句话背后的深意吗?那肯定必然是不懂的(要是懂了才比较有问题)。
一个自由灵魂没有泯灭的小孩子(以及大人),面对一个“自己无法理解更何谈认同”的规矩,是不可能心悦诚服地遵守的。
不仅如此,当这种“管束”以一种莫名其妙的“以后你就知道我是为你好”的形式理直气壮地强加在人身上的时候,所有的自由灵魂都会忍不住反抗。
所以,把腿儿分开翘在沙发上坐这“毛病”一直跟着我。
我妈越说,我越是忍不住非要这么坐。
所以,当我看到这群孩子天真无邪地和我说脏话时,从思想感情上,我其实默默地忍不住站在了她们那一边的:
人家孩子之所以能把那些成年人听了觉得“不堪入耳”的脏话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出来,不就是因为她们单纯吗?
我觉得难受我觉得恶心,难道不是因为我“思想有问题”的小题大做吗?很多时候,小娃说脏话真的是说者无意,听者太有心。
但在伦理道德上,我又过不了心里那一关:说者无意,其“不当”的行为该被纵容吗?听者有心难道是听者的错吗?
在那些为了“教育孩子”而辗转反侧的夜里,我的脑子里有两个小人在打架:
一个是曾经那个童年被父母管教不屈反抗的我;
一个是如今需要管教自家有自由灵魂和反抗精神的娃的我。
一个说:难道人长大了,就要因为不知道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就选择沿袭自己曾经反抗过的管教方式吗?
另一个说:难道孩子有“不当”的行为,作为父母的我还不能制止吗?
都是灵魂拷问,都是发自肺腑。有时候,我甚至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我是不是受资本主义自由平等与爱的文化荼毒过深,连“孩子讲脏话大人要不要管”这种答案呼之欲出的送分题,内心都纠结个半死。
所以说,我们新时代的父母真的太难了。
旧的教养方法好用,但不敢用也不想用。新的教养理念,心下认同,但实操起来还真不知道怎么用。
但每当遇到这种矛盾的时候,我就会告诉自己:去找教育理念的根本:自由,平等,理解,爱和尊重。
挣扎了几个月,试过当场喝止,置若罔闻,岔开话题等一系列方式未果之后,终于有一天我茅塞顿开。
我对玛雅说:妈妈最近经常听到你说***,***。你能告诉妈妈你为什么这么说吗?
沉默。
玛雅是个善察的孩子,虽说她还无法理解她说的每句话的字面意思以及背后的深意,但她不可能不知道她说的那些话是大人不爱听的话。
听我这么询问,以她的机灵劲肯定知道妈妈是来“兴师问罪”了。自我保护的本能让她不需要律师提醒,就知道此刻最好的方案是“缄默”。
所以我又问:你是不是觉得这么说特别好玩,特别酷?
点头。
是不是你们学校的小朋友都爱说?
点头。
你有没有发现,你说这些话的时候,大人们都不喜欢,会让你们住嘴不让你们说?
点头。
妈妈想告诉你,我也不喜欢听你说这些话。因为我觉得这些话听起来很没有礼貌,让我很难受。
我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受,现在很难详细地解释给你听。但是我想诚实地告诉你,我不想听到你说这些话。
有可能你的小伙伴喜欢听你这么说,你们都觉得很酷。那么,你们在一起开开心心地说这些话,我觉得没问题。所以以后我如果听见你这么说,就会请你立刻停止这么说话。你可以配合吗?
点头。
到此,谈话就结束了。我内心的挣扎也结束了。
就是这番不痛不痒的话,有奇效。从那以后,玛雅说脏话的频率开始降低。
每次她说脏话被我听到了,我都是同一个反应:我不喜欢而且很不喜欢,请你不要在我能听到的时候说这样的话。
没有“你居然敢说这种话,这多下流多没教养你不知道吗?”的道德审判。也没有“你现在不懂,但是你得听我的,因为我是为你好,你以后会感谢我”的居高临下。
只不过是如实地向玛雅说出了我的感受:我不喜欢听她说脏话。并请她尊重我的感受:不要在我的面前说脏话。不是为你好,而是为我好。
我作为一个与你平等交往的人,此刻你的行为让我不适,所以我请你停止你的行为,尊重我的感受。
简单明了,理直气壮,不躲不藏。
可能有人会问,那她当着你的面不说脏话,她还是会背着你说脏话呀。这极有可能。但让她从此再也不说脏话,本也不是我的诉求。
我对她的请求是:如果她说脏话(或者其它行为),引起他人感观上的不适,我请她本着尊重他人感受的原则,及时调整自己的行为。 (当然这样做的前提是,她还想和这个人保持平等友好长期的关系。)
但如果,她说这些话的时候,身边的人都是开心附和且觉得很酷的状态。她和她的朋友不在意,我又有什么干预的权力呢?
我不希望我的孩子成为一个圣女,我只想她成长为一个有同理心,尊重自己以及他人感受,自由且明白自由边界在哪边的普通人。
成年人在“教育”孩子的时候时常进入一个误区:
明明是自己在对孩子提要求,请求孩子配合,但非要包装上一些伦理道德三纲五常。以为自己站在了道德的制高点就可以理直气壮地要求孩子,并且孩子必须心悦诚服,否则就是他们思想有问题。
但常常,思想有问题的是我们。
我不是你妈我稀罕管你吗?我苦口婆心不都是为你好吗?我现在不管你,难道等你以后在社会上被毒打吗?
但这些过于通顺的逻辑背后,是对孩子行为和情绪上的双重控制: 是我们既要孩子服从,又要证明自己有理,还要孩子心甘情愿毫无怨气。
而孩子发自本能去反抗的,往往便是来自成人自以为是的“教育”和控制。
当我们对孩子诚实,请他们尊重我们的感受,她们金子般的心有能力为了爱而做出改变。即使这样的改变不容易,她们也会为之努力。
前提是:我们得有坦诚相待的勇气。以及,我们有能力去尊重她们的感受,因为爱而做出改变。
脏话“风波”前后持续了不短的一段时间。
就在我为自己阶段性的教育成果沾沾自喜的时候,一天,我带着玛雅去美术馆看展览。刚好遇到我喜欢的艺术大师的展览。
我和队友正为他一流的“反讽”象征啧啧称奇的时候,玛雅指着一个展厅里的雕塑问我:
它为什么可以这样?(竖中指)你不是说你不喜欢吗?为什么我们来看这个?
我…一时语塞加词穷,陷入了无尽的缄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