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本院校学生的命运,是中国最基本的底色(2)

被无形绳索牵住的90后

这些和学生相处的普通片段,极大地瓦解了我的偏见,也让我看到了二本学生这个群体的底色。

2018年,在我任教第13年的时候,我突然感觉有很多话想说。

我的脑海里,始终有很多年轻人走来走去,尽管面目模糊,但在我芜杂的视野中,却踩出了一条越来越清晰的路径。

我意识到自己累积了太多太多关于这个群体直觉式的观察和思考,尽管这种直觉很难让我说出一个清晰的结论。

但正是这种经过时间过滤的印象,让我意识到这些碎片式的观察,可能承载了一些重要的命题,这也是我决定动笔写作的原因。

那我到底观察到了什么呢?

首先,从精神状态而言,我觉得讲台下的学生,他们的青春,少了一份张扬和放肆,多了一份规训过后的沉默和乖巧。

作为网络原住民一代,我感觉他们的生命,被更多的概念、符号和过量信息所架空,与真实的世界呈现出越来越多的隔膜。

我的学生,从来没有因为观点的不同,和我发生过任何争论,也从来不会过多追问今天年轻人的现状,和时代之间到底有什么样的关联。

讲台下的孩子,一届比一届安静,班上的男生,很少去追求身边的女孩,那种属于年轻人本能的粗粝和莽撞,那种不管不顾、奋不顾身的蓬勃活力,仿佛被一条无形的绳索牵住。

也许是多年应试教育的惯性,他们经过无数次紧张的课堂、数不清的题海战术、以及千百次的考试后,虽然在标准答案的召唤中,从庞大的考生队伍中艰难突围,但这种过度的透支,早已悄然磨损了他们的青春锐气。

多年来,我最害怕课堂的沉默,我宁愿台下的学生活蹦乱跳、站起来顶嘴、大胆发表漏洞百出的看法,也不愿看到他们安安静静地记笔记、缄默而又淡然地缺乏和他人交往的兴趣。

在具体的课堂中,我充分感受到教育像一场慢性的炎症,中小学时代服下的猛药、抗生素、激素,到大学时代,终于结下了漠然、无所谓、不思考、不主动的恶果,学生内心的疲惫和大学时代的严苛压力,构成他们精神生活的底色。

对我而言,所有课堂面临的最大挑战,不是学习问题,也不是知识问题,而是无法触及到一个真实群体的问题。

他们压抑自己,在应试教育的高压中,难以认清真实的个体,一种深深的茫然,不经意中总会笼罩我的课堂。

随着我对学生了解的增多,我发现90后这一代孩子的成长路径,和之前80后这一代学生相比,有很大的不同。

二本院校学生的命运,是中国最基本的底色

△《二十不惑》剧照

80后这一批学生,没有背负太多的就业压力,他们更放松、更尊重个人兴趣,班上有一个男生特别喜欢跳舞,有时在教室,同学们起哄让他跳一曲,他就会大大方方地来一段。

还有一个男生喜欢武侠小说,曾经在大一、大二写下几十万字,他们也更愿意和我交流,会问我一些和学习无关的问题。

但到90后这一批学生,我始终找不到当班主任的感觉,他们非常乖巧,我几乎不用费精力去管他们,但他们仿佛和谁都保持距离,不但和我交往很少主动,和同学的交往,仿佛也保持心照不宣的界限。

我感到他们和现实生活、和真实的日常,始终有一种疏离,虚拟仿佛就是他们最大的真实。

他们从小被视像、被网络包围,手机就像不可缺少的器官一样挂在身上,哪怕在课堂,低头看手机也已成为最常见的举动。

他们也很少坦然谈论自己的出生和家庭情况,对身边真实的世界——自己的父辈、身后的村庄、成长的社区、食堂的打饭阿姨等等,都没有太多的了解兴趣。

他们仿佛活在互联网造就的单一价值体系里,对具体生活的想象,也仿佛来自网络给予的引导。

03

我问自己:

到底能做些什么?

应试教育和网络的双重夹击对年轻人精神的损耗,总是让我反省:在大学这个相比中学能动性更强一点的课堂中,我到底能做一些什么?

因为教学的便利,他们不愿意说,我就尝试改变和他们的交流方式,将写作嵌入任何课程,鼓励他们抛弃学生腔的套路,从身边的世界寻找素材,通过书写,梳理个人的成长经历、回望出生的村庄、重新理解身边的亲人。

我发现,一旦让学生从寻找意义的桎梏中摆脱出来,写作对他们而言,就成为了生命中重要的倾诉途径。

同时,我也会利用教师的身份,结合自己的成长经历,尽可能引导他们坦然面对生活中的挫败和不堪,诸如贫穷、留守、缺爱和自卑所带来的伤害。

我在带学生的过程中发现,那些能够走出这一关,坦然面对自己的过去,坦然面对生活真相的学生,会更顺利地融入社会,也会更好地承受社会的锻压。

但更多时候,当学生陷入迷惑,而我也无能为力时,我会鼓励他们去做一些具体的事情,会鼓励他们去学校周边的城中村逛逛,尝试跟快餐店老板、外卖员聊聊天。

但这些举措到底能在怎样的程度,减缓标准答案和信息泛滥对学生心灵的异化,我其实并没有太多把握,我甚至不知道这种过度的敏感和担心,是否恰好暴露了我内心的保守和焦虑。

我只不过希望他们通过具体的工作、通过和真实世界的接触,能暂时剥离对网络的依赖,能和身边的人、事、物产生更坚定的关联。

我希望这种来自地气的滋养,能让年轻的生命多一些踏实的充盈。

二本院校学生的命运,是中国最基本的底色

△黄灯在课堂上

除了与现实世界的隔膜,我还感觉到,和我的大学时代相比,我的学生并没有想象中象牙塔般的大学体验,伴随而来的,是身份认同感越来越低。

这也是我想说的第二个观察。

我出生于上世纪70年代,90年代初期考入一所地方专科院校就读,几年后我的母校被当地另外一所专科院校合并,成为一所二本院校。

从考上大学的难度而言,我当初考上专科大学和学生考上二本,并没有太大的差异,但记忆里的大学时光,散漫而悠闲。

相比之下,我的学生在就业压力的裹挟下,越来越忙,越来越累。

我有时甚至感到和他们多聊一次天,和他们多说几句话,都是在浪费他们的时间。

我还留意到,我的学生,很少会因为自己大学生的身份,感到一种荣耀和自豪,而我念大学时,尽管读的是一所专科学校,但“天之骄子”的身份烙印非常明显,走在街上,有人问起时,会大方地告诉别人自己所念的大学。

这种明显的身份认同差异,显然来自大学并轨前后学生身份的变化。

中国当下大部分二本院校,大多由当初的专科院校合并而成。

在计划经济体制下,并轨前的大中专学生被当做为祖国或社会培养及储备的“人才”,在人事制度上被认定为“国家干部”,学校会更强调学生的专业素养和长远的发展潜能,会更注重培养一个“完整的人”。

而到我的学生,在市场化语境下,他们早已被定位为一个就业的主体,他们的存在,已内化到学校就业率的小数点,独立的个体,不知不觉中蜕变为统计学意义上的数据。

因为市场不确定性的增加,大部分高校人才培养的目标,事实上成为一个简单迎合就业岗位的过程,而用人单位为了节约成本,总是希望所招学生能立即为其带来直接的效益,而不像我大学毕业后,国营企业客观上承担了继续培养人才的重任。

所以,迫于现实压力,现在的大学生为了提高就业的筹码,在大学阶段,就不得不陷入密集的课表及无穷无尽的考级、考证、双学位、实习等过程。

他们很难有真正的时间去审视自己的兴趣,更难有从容的心态,去享受大学时光的闲暇,忙碌、忙乱成为他们生活的常态。

他们的成长,呈现出越来越严重的同质化倾向,工具化的程度也变得越来越深。

面对海量的应聘信息,用人单位为了节约选人成本,学历成为最重要的标准,对名校的看重,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这客观上加剧了学历歧视的形成和应试教育的提前。

这种现实,又反过来作用于高校的选择。

在一种貌似热闹、合理、自由竞争的氛围中,高校不自觉地陷入对排名的痴迷,“高端、顶端、一流、双一流、超一流、世界一流……”等等词汇,成为明确的办学目标。

对老师的评价标准,不再看重他们的教学热情、培养学生的能力、是否愿意在学生身上付出等等看不见的素质,而是注重他们论文、课题的炮制能力,是否具有光鲜的头衔,成为衡量教师价值的终极标尺。

二本院校学生的命运,是中国最基本的底色

△《高考》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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