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过哈佛名教授的犀利批判后,我却不禁陷入焦虑

父母们的教育焦虑,谁懂?

作为一名心理咨询师,最近频繁感受到父母在教育上的焦虑,特别是初中生的父母。

二女儿今年上初中。开学第一天我就傻眼了,居然要上晚自习!我有点难以接受。

问了一圈初中生的家长,发现教育的军备竞赛在初中就进入白热化状态。中考决定了能否进入高中,有些城市的录取律只有不到50%。而且要进入好高中,985、211才有保障。

某高考大省的一位初一学生的妈妈告诉我,孩子一上初中就直接住校了,一是省得因为学习和孩子着急上火,二是孩子晚自习要上到9点半,路上奔波也太辛苦。

一位初二学生的妈妈说,孩子在当地最好的学校读书,每天都要考试,当天的成绩实时上传,家长随时掌握。如果考试没过,当天的知识没有掌握,老师会留堂,考过才能回家。这个孩子倒是没有上晚自习,但是作业如果全神贯注地写,大约10点能完成。稍微放松一点,就要写到半夜12点以后。

一位初三学生的家长决定全家合力帮娃提分。以前,父母对孩子的学习是比较开放的态度,学习是孩子自己的事情;开学后,孩子的模考成绩一出来,全家都不淡定了。姥爷说妈妈不够关注孩子的学习,亲自上阵帮孩子找学习方法。爸爸妈妈各负责一科,先自己学会再教孩子。总之,倾尽全力,必须考上高中,才有可能摸到大学的门槛。

眼瞅着这家人在孩子的学习上走向直升机模式,我心里隐隐地不安。全家人如此投入,如果达成目标还好,如果得不到回报,或者与回报不成正比,孩子没考上高中或者考上的高中不理想,怎么办?孩子如何接受这个结果?全家人如何接受这个孩子?不管结果如何,初三的这段时光留给孩子的是什么?

中考的压力已不逊于高考,怪不得这几年找我咨询的以初中生家长居多。初中生的压力骤然增大,孩子进入青春期,爸妈进入更年期,冲突自然加剧。

我的困惑是,初中就要这么卷吗?不卷不行吗?有没有什么不卷不躺的可能,让孩子健康地度过人格形成的宝贵的青少年时代?

那么上了大学是不是就万事大吉了?

一转眼大女儿已经大三了。独自在外求学,她克服了很多困难,生活上的,学业上的,精神和心灵上的,这两年成长巨大。可是,她仍然时不时笼罩在莫名的焦虑中,总是追求完美,担心自己不够好,甚至进入抑郁状态。她的同学中有几位已确诊抑郁症,和她的问题差不多,大多源于完美主义倾向带来的压力。

我的困惑是,我们在家庭中从未或明或暗地表达期望施加压力,她的完美主义倾向从何而来?为什么这么多孩子心里有完美主义的阴影?难度抑郁是传染性的吗?

那么,大学毕业后是不是就没这烦恼了?

朋友的孩子去英国读书,今年大学毕业回国了。孩子学的是计算机专业,却想要去当老师。他说,我只想躺平。选择当老师是因为老师有寒暑假,不用那么卷。妈妈非常苦恼且担忧,这孩子怎么就不能上进点呢?

这让我想起多年前移民美国的朋友。他把当时上一年级的孩子带到美国,可是到了五年级,这孩子说,我顶多读到高中毕业,“我的理想是当个倒垃圾的工人,收入不错,工作时间又短,可以有更多的时间玩游戏”。父母气到要吐血,完全无法接受。

当然,当老师比当倒垃圾的工人强太多,而且一个是成年人的职业选择,另一个是小孩子幼稚的想法。我的困惑是,好不容易熬过初中、高中,读完大学,辛苦多年后却只想躺平,或者从小就有个躺平的理想,可以吗?不可以吗?为什么?

这些焦虑如层层乌云笼罩在很多父母头上,也反复在我心头萦绕。我感到自己也承受着难以言说的压力和焦虑。

优绩主义的罪与罚

问题到底出在哪里?我也在不断寻求答案。而寻找的方式之一,就是广泛的阅读。

美国经济学家德普克和齐利博蒂在他们的著作《爱、金钱和孩子:育儿经济学》(2019)中提出了“剧场效应”,父母作为理性的经济人,社会的收入不平等程度和教育回报决定了他们的育儿方式:美国父母更倾向于权威式,中国父母则更倾向于专断式,统称为直升机式父母。

他们像直升机一样精细管理孩子的学业、时间和精力,希望在大学申请的时候交出一份优异的简历/高考分数,进入名牌大学。虽然育儿方式有所不同,但父母心里都是满满的焦虑,希望确保孩子在未来取得成功,过上好日子,至少,不要从好不容易攀升上来的阶层再坠落下去。

德普克和齐利博蒂从经济学的角度揭示了父母的焦虑是什么,指出这是一个在不平等社会中的普遍社会现象,是理性的经济人做出的必然选择,却未能深究其根本原因。

哈佛大学著名的政治哲学家迈克尔·桑德尔的《精英的傲慢》(2021)一书从哲学的角度解读了造成焦虑的思想根源 - 优绩主义meritocracy,即社会与经济的奖赏应当依据才能、努力和成就这些“优绩”来决定。人们在机会平等的条件下公平竞争,成绩优异者获胜。

看过哈佛名教授的犀利批判后,我却不禁陷入焦虑

迈克尔·桑德尔(Michael J. Sandel)

这正是我一直相信的观点,没毛病呀,社会不就是如此运作的吗?不仅仅我的生活经历验证了这一点,而且,在中国,自古就有“学而优则仕”的观点,“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努力就该得到声誉、地位和财富上的回报,自汉代起的科举制度让穷小子也有机会当官,一直延续到今天的高考,天经地义。

在外国,“美国梦”也正是基于这一原则,美国才吸引众多移民,才有今天的成功。优绩主义在思想上打破了命定论的束缚,我命由我不由天,在制度上打破了世袭制,让阶层流动成为可能。这是好事呀,是人类的解放,是自由意志和公平的体现,是社会的进步。

难道,它错了?

是的。正是优绩论的负面作用带来父母挥之不去的焦虑,育儿上的困惑,扭曲着孩子们的成长:

基于优绩主义的成功伦理学认为,杰出人士的“成功只是对他们自己的能力、自己的努力和自己不可否认的成就给予的回报。他们理应属于更高的阶层。他们也知道,他们不仅具备更高的素质,而且一流的教育起作用是建立在他们的天分之上的。”

优绩制让成功者心怀傲慢,认为这是自己应得的(deserve),对下层人士难以产生同理心,更缺乏感恩和谦卑之心。

而那些未能向上流动的人则自我怀疑,自我否定,“人类历史上第一次,下等人没有现成的柱子来支撑自己的自尊”,对精英心生怨恨。优绩论造成社会难以弥合的分裂。

成功人士努力维持自己的成功,努力促成下一代的成功,担心阶层滑落;下层人士在阶层的梯子上努力攀爬,或者,无奈之下放弃无望的游戏,选择躺平。这正是想要躺平的大学毕业生和妈妈之间的观念冲突:妈妈无法接受孩子可能面临的阶层滑落。

在优绩主义的指导下,高等教育变成一场竞争激烈的分类竞赛,大学变成分类机器,文凭至上,高校授予的证书决定了能否获得高薪工作和有声望的职位。不幸的是,在激烈的竞争中为进入名牌大学所付出的代价,往往是把学生变成充满压力和焦虑,睡眠不足的“刷题机器”,高考成为许多人一生的梦魇。

现在,竞争显然已经从高考向前推移到中考了,初中毕业的分流在一定程度上“决定”了人生的成败,所以父母倾尽全家之力也要上孩子考上高中,孩子们一上初中,压力便扑面而来。

升学的压力还在不断向前移动。印度电影《起跑线》里的小夫妻为了孩子上幼儿园而做出的种种荒唐举动,电影里的学区房、半夜排队抽签、幼儿园入学补习班在我们的生活中并不陌生。“不能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的口号已经快被批烂了,可是,有多少人仍然在无奈地追寻着起跑线。

看过哈佛名教授的犀利批判后,我却不禁陷入焦虑

电影《起跑线》截图

无论如何,人们从小到大不断接受分类、筛选、排名,教育逐步异化,成为优绩主义下阶层跃升的跳板,大学——尤其是名牌大学的教育功能在衰减,而资格认证功能则不断膨胀。

于是,“基础教育中的激烈竞争让优胜者付出了极为残酷的代价,优胜者身心俱疲,被筛选掉的人则蒙受羞辱,陷入沮丧和无力感。”同时,即便教育上的剧场效应让文凭持续贬值,人们仍然相信,“通往终极幸福-拥有金钱-的道路只有一条,而这条路就始于进入名牌大学。”

问题是,在大学里,许多表面上很成功的青少年却仍然延续追求优绩的模式,承受着取得成绩、追求成功的无情压力。他们还受到“隐秘的完美主义流行病“的困扰:多年来的焦虑奋斗让年轻人的自我价值感变得脆弱,在大学里仍然延续对分数的痴迷,为成绩所左右,容易受到父母、老师、同伴,最终是他们自己的严格评判。这也许正是抑郁的完美主义大学生的症结所在。

总而言之,在根深蒂固的优绩主义影响下,我朋友无法接受孩子大学毕业选择躺平,更无法接受当倒垃圾工人的理想;我读大学的女儿时不时挣扎在完美主义的泥沼;初中生的家长在中考压力面前焦虑重重,不断压榨孩子的时间和精力。

更令人痛心的是,孩子们在重重压力下,心理健康情况堪忧。

2020年的《中国国民心理健康发展报告》指出,青少年的抑郁检出率为25%,也就是说,每四个孩子中可能有一人有抑郁风险。好消息是,2022年的报告中,这一比例降低到了15%。

看过哈佛名教授的犀利批判后,我却不禁陷入焦虑

随着年龄的增长,抑郁的风险逐步增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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